被肢解的《鬼吹灯》，与失去《鬼吹灯》的天下霸唱

2021年8月30日，改编自天下霸唱经典盗墓小说《鬼吹灯》的网剧《云南虫谷》，正式在腾讯视频独播。这部剧延续了2020年《龙岭迷窟》的主创阵容，开播之初豆瓣评分一度达到了7.9，受到了观众的热捧。十天之后，《云南虫谷》的豆瓣评分已经跌倒了7.1，且口碑下滑的趋势仍未停止（目前评分持续下跌到了6.8）。

图源：豆瓣

观众的不满，主要集中在剧集的节奏上。剧情拖沓、剪辑糟糕、部分情节与上一部雷同，成为很多人的槽点。而潘粤明饰演的胡八一，与张雨绮饰演的Shirley杨之间的感情戏，同样引起了很多人的不适。

2020年4月1日开播的《龙岭迷窟》，是目前为止《鬼吹灯》系列改编影视剧评分最高的一部，相较于热播期间的8.4分，如今评分稳定在8.2。同样的班底，仅仅时隔一年，《云南虫谷》的口碑却已经早早崩盘，问题并没有出在潘粤明发福的身材上，而是出在了编剧杨哲及其团队的缺席上。

图源：豆瓣

根据网友曝光的信息，杨哲对此的回应是“没有办法”。外界并不知晓杨哲为何没有参与到《云南虫谷》的创作中，而腾讯启用全新编剧团队的原因，同样成谜。有人发出疑问，为什么不能按照原著拍，魔改剧情画蛇添足图什么？也有人感叹，《鬼吹灯》系列网剧，恐怕要慢慢泯然众人了。

《鬼吹灯》是由天下霸唱创作的盗墓题材小说，网剧《云南虫谷》改编自系列小说第三部，被不少人称为最恐怖的一部。

自网文改编影视剧的浪潮席卷而来后，《鬼吹灯》系列改编作品，已经多达24部，饰演过胡八一的知名演员除了潘粤明，还有靳东、赵又廷、陈坤。这些影视作品中，既有评分达到8.2的《龙岭迷窟》，也有出自管虎之手、评分仅5.2的《鬼吹灯之黄皮子坟》。而这还不是下限，众多在3分、4分徘徊的网络大电影，展示着《鬼吹灯》宇宙的良莠不齐。

图源：豆瓣

众多令人眼花缭乱的改编影视剧背后，是《鬼吹灯》版权的乱局。目前，《鬼吹灯》系列小说网剧的改编权，已经被腾讯旗下的企鹅影业获得，前四本小说的电影改编权，在梦想者影业手中，后四本小说的电影改编权，则归属于万达影视——唯独原作者天下霸唱，《鬼吹灯》的影视改编作品，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。

纷乱的版权，导致《鬼吹灯》系列一直没有形成一个统一的IP宇宙，甚至连主角胡八一的饰演者都无法统一。电影和网剧之间，通常是“各拍各的”，进而导致了设定的混乱与角色形象的割裂，不仅书粉对此大感不满，观众常常也会感到一头雾水。

但没有办法，这并不是天下霸唱的初衷。

因为，即便是《鬼吹灯》的作者天下霸唱，也已经没有资格续写《鬼吹灯》小说了——哪怕写一个字都不行，更遑论对IP的掌控。

事情走到如今这一步，还要从20年前网络小说的“黄金时代”说起。

网络文学的兴起之路颇不光彩。20世纪末，随着互联网的兴起，盗版书籍从纸质媒介向网络媒介迁徙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黄金书屋。彼时，金古梁温后最具影响力的武侠小说家黄易，正在进行《大唐双龙传》的连载。内地读者想要更快速地看到最新章节，最好的选择就是黄金书屋。

必须承认，那是一个盗版横行的年代。且不说当时的网民有没有知识付费的意识，各大网络书站之间，并非以版权为壁垒，而是比拼谁的盗版书籍更多、谁上传盗版小说更快。

但在一片混沌当中，国内第一代本土玄幻网文创作者，也如雨后春笋逐渐涌现，宝剑锋就是其中之一。

宝剑锋是网名，他的本名是林庭锋。林庭锋从小酷爱金庸、古龙等人的武侠小说，2001年，他首次使用网名“宝剑锋”创作了人生中第一部玄幻小说《魔法骑士英雄传说》，这也是他创作的唯一一部小说。

从读者到作者，林庭锋深感网络文学创作者生存环境之艰难。那时的林庭锋在一家车管所上班，每个月拿着几百块的固定工资，写小说是他的业余爱好。虽然，他还没有意识到网络对文学创作的革命性影响，但在此期间，几位志趣相投的人，逐渐聚拢到林庭锋身边——网名“黑暗之心”的吴文辉、“藏剑江南”商学松、“意者”侯庆辰、“黑暗左手”罗立，以及“5号蚂蚁”郑红波。

左起：侯庆辰、吴文辉、林庭锋、商学松、罗立、郑红波

2001年，在林庭锋的号召下，中国玄幻文学协会正式成立。2002年，在中国玄幻文学协会的基础上，林庭锋创办了起点中文网，吴文辉、商学松等人，成了起点中文网的骨干人员。

用林庭锋的话讲，从此以后网络文学创作者有家了。

2005年底，天涯论坛莲蓬鬼话版块，网名为天下霸唱的作者，开始以“鬼吹灯”为标题，创作盗墓题材网络小说。很快，《鬼吹灯》受到了网友们的巨大关注，大量网友开始聚集到百度鬼吹灯贴吧，讨论这部中国盗墓题材小说开山之作。

图源：天涯

这时的起点中文网，已经建立起一套成熟的付费阅读制度，这在当年是不敢想象的。越来越多的网文作家聚拢到起点，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多的付费用户，雪球越滚越大。这让其他文学网站感到危机，于是出现了被称为“六站联盟”的组织，向起点发起了挑战。而17K小说网的横空出世，更是让起点大乱阵脚。

起点的创始人之一吴文辉审时度势，决定“下嫁”当时中国最大的网络游戏运营商盛大，这让起点拥有了雄厚的资金，开启了买买买之路，以对抗迫在眉睫的危机，《鬼吹灯》就是他的猎物之一。

年轻时的天下霸唱

至于为什么网文作者更愿意选择与起点签约？在当时的创作环境下，网文作者想要获取稿费，仍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。但是在起点，只要作者选择“提款”，不管风吹雨淋，林庭锋都会第一时间去银行汇款。作者“血红”提款20元，林庭锋二话不说马上汇款。作者“流浪的蛤蟆”第一个月稿费就超过了1000元，林庭锋同样第一时间给他汇款。

此时刚刚崭露头角的天下霸唱，没有理由不选择起点。

事实证明，双方的合作是成功的。在起点的卖力推广下，《鬼吹灯》旋即成为年度最火爆的网络小说，每个章节的付费点击率达到一万以上。这部小说的影响力有多大？日后同样以盗墓为题材的《盗墓笔记》，最初就是南派三叔发表于鬼吹灯吧的同人文——即便，这段历史已经成为南派三叔不愿提及的过往。

然而，正当天下霸唱春风得意之时，嗅不到的危机，已经向他悄然袭来。

或许，对此时的天下霸唱而言，起点可以算作是他的第二个家。2007年，起点没征兆地跟天下霸唱说，因为《鬼吹灯》的市场表现很好，上头决定奖励他一笔钱，约他出来签一个新的合同。天下霸唱单纯地以为这是好事，欣然赴约。酒桌上推杯换盏，很快天下霸唱就喝醉了。此时，这位对版权毫无概念的草根作家还不知道，自己已经将《鬼吹灯》前四本能卖的版权，一股脑地贱卖给了起点，而起点仅仅花费了10万元。

后来，起点又用低廉的价格买走了《鬼吹灯》后四本的版权。至此，《鬼吹灯》包括影视改编在内的全部著作财产权，尽归起点所有。这其中甚至还有“天下霸唱”这个笔名。

“天下霸唱”本名张牧野。自此之后，《鬼吹灯》依然由新的天下霸唱续写，但已经不再是张牧野，因为他已经失去了续写《鬼吹灯》的权利。

多年后，当南派三叔将《盗墓笔记》的影视改编权卖给欢瑞世纪的时候，要价500万。2019年，《盗墓笔记》版权重新回到南派三叔手中。

同样令人唏嘘的是，2008年，盛大总裁陈天桥突然将侯小强空降到了起点，并当着所有人的面说：“他是主人，他是首席执行官。”这让林庭锋、吴文辉等人目瞪口呆。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人们的预料，此后，盛大业务不断低迷、吴文辉携团队出走、腾讯入局网络文学。2015年，阅文集团成立，吴文辉出任CEO，盛大将起点贱卖给腾讯。吴文辉重新拿回了起点，也重新拿回了《鬼吹灯》。而在这混乱的几年间，《鬼吹灯》的影视改编权已经被先后卖给了梦想者影业、万达影视，阅文集团所拥有的也仅仅是网剧改编权。

至于《鬼吹灯》的原作者张牧野，他不仅失去了对《鬼吹灯》的话语权，甚至还会因侵权遭到起诉。

2015年，起点中文网运营方玄霆公司将张牧野告上了法庭，起因是张牧野在新书《摸金校尉之九幽将军》中，使用了《鬼吹灯》系列的胡八一、Shirley杨等角色，以及一脉相承的盗墓要素。2017年，这起案件有了结果，法院驳回了玄霆公司对张牧野侵权的指控，但就张牧野利用《寻龙诀》虚假宣传一事，判决赔偿玄霆公司90万元。

这还不算完。

2017年，在对《鬼吹灯之牧野诡事》进行宣传的时候，张牧野打出了“没有牧野诡事就没有鬼吹灯”的旗号，此举遭到了玄霆公司的不满，张牧野因涉嫌侵权，被玄霆公司告上了法庭。2019年，法院判决侵权事实成立，张牧野需赔偿玄霆公司110万元。

很多人说，如今的网络小说已死。在经历了“55断更节”之后，当网文作者发现，资本企图将每个人都变成“天下霸唱”时，版权意识以及职业危机无比强烈地冲上心头。但就像网络文学诞生之初，难以靠写作维持生计的网文作者，不得不依附于起点等平台，如今只手遮天的阅文集团，同样掌握着绝对的定价权。面对霸王条款，又有多少作者可以说“不”呢？

而此时的吴文辉，也已经卸任阅文集团的CEO。

起点中文网还是网络文学作者的家吗？至少可以肯定，起点不再是张牧野的家。2001年，当吴文辉跟随林庭锋，决定创立起点，为天下网文作者谋幸福的时候，他们是否会想到，20年后的今天，网文非但没有发展得更好，网文作者的日子，也依然不好过。

至于网络文学黄金时代的遗产——包括《鬼吹灯》在内的作品，已经成为待价而沽的鱼肉，供资本无情地蹂躏。网络文学可以死，资本永不眠。

没人关心《鬼吹灯》的未来，或许张牧野自己也已经放下了。他不得不放下，他还可以用胡八一、Shirley杨创作新的故事，法律给予了他这些权利。

人还是要向前看的。